一碗阳春面《转》

大田

每一次回故乡都要哭一场

单士兵
  

　　“年关了，也该回家去寻找故乡了”，前两天，一份报纸上有这样的动情文字，“能回到家，却回不到故乡，故乡永远存在于记忆和时间的彼岸。这是多么令人悲伤啊，不过，或许这正是时代赐予我们的幸运——所有的一切那么摇曳不定，那么游移无根。”

　　这段文字是在推荐十年砍柴的新书《找不回的故乡》。之前，我读过砍柴关于“故乡沦陷”的文章。这些年，无数大地上的异乡者都一边悲叹着故乡沦陷，一边不断回到故乡，为的就是打捞那些可以慰藉心灵的记忆。作为生于农村，将死于城市的70后，我也正在被故乡放逐，或者说是我正在放弃故乡，其中的滋味，太复杂。

　　近来，写故乡的人很多，出的书都扎堆了。我看到的，就有冉云飞的《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》、袁凌的《从出生地开始》、维舟的《大地上所有的河流》、郭正一的《一个人的乡村》等等。我以前说起自己苏北故乡的那些人、那些事，也会极度动情，甚至会显得矫情。一写起故乡，也会跟写诗似的，那最悲伤的几行字，只有自己最懂。

　　我是固执地要与文学表达拉开距离，尽量不去写与故乡有关的文字。但是，对故乡我太惦念了，乡愁一直是内心一串难以破解的密码，就算一次次地感叹“回不去了”，脚步也终究挣脱不开心灵的去向，回家寻找故乡也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魔咒。前些天，我还写了篇文章，用狠话去劝慰那些“没脸回家”的年轻人，表达“就算不要脸也要回家”。

　　回家去寻找故乡，是一代人的宿命。但是，太多的文字，太多的经历，又在证明，我们就算回去也“找不回故乡”了。就在刚刚过去的元旦，我还回老家寻找故乡，结果依然如前，那就是每回一次故乡都要哭上一场。

　　我的故乡在苏北的淮安，我告别“乡土社会”，走进“城市中国”有十几年了，现在也渐然成了故乡的陌生人。这次回去，不要说去打捞故乡那些陈年旧影了，就连从小县城回到村庄的道路，我都根本找不着。那天黄昏，直接被导航带到一条无名道路尽头的小土丘之上，抬眼望开，苏北平原在清冽的空气中，开阔又荒凉。只是，越过土丘，前方也无人等候了。最悲伤的还是，回到家中，亲情难以相拥。

　　七十岁的老父依然坚持扮演着街头小贩的角色，面对我的不远千里，久久也不愿意放弃面前那一笔笔小生意。母亲还是守着庄稼把腰身累成更弯的弓，对我的关注依然仅限于何时能抱回一个孙子。他们不缺钱，我给他们发的工资，足够让他们体面养老。兄弟亲友面对我的时候，仍然先说如何承受不起高利贷，然后试图再向我借上一笔最好不用还的钱。有的亲戚则是竭力让我去找到城里某个有权势的大人物，来帮他们在拆迁中多分点房，多得点补偿。有的亲戚依然还是希望我能帮忙找份不累而又收入体面的工作。

　　我真的太不想面对这些呀。我也是真的没钱可以再借了，他们太多人都把从我那里借的钱坦然地变了“死账”。我怕了。我太讨厌也没能力去干那种“走后门”、“找关系”的事了。回家，我最想要的就是亲情呀。我想，父母亲戚不给我温柔的拥抱，我就主动贴上去。可是，连亲情之间的距离，都靠不近。我很想去看望一些亲戚，有的父亲不同意，有的母亲不愿意，或是因为他们现在关系亲疏，或是不愿我带礼物发红包。是的，我人到中年，但是，回到父权的乡村社会，我连如何表达爱的权利也没有。

　　也许有人说，我这样说，对父母的确太残忍了。可是，这就是真实。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依然深深爱我，但是，我也一样不愿意回避他们的自私。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，我不知道，还有多少人能直面这种亲情的迷失与断裂。这一次，我的女儿坚持没有跟我回乡，她说害怕面对那些重男轻女的言行。可是，我的父母兄弟都在故乡，他们就生活在凋零的文化传统和乡村伦理里面，我想回故乡，我也必须回故乡。而拯救沦陷的乡村，对很多异乡者来说，只能放在对乡村重建的未来想象中，这辈子，也许直到死，回家，也找不回魂牵梦绕的故乡了。

　　那天黄昏，我离开故乡，车在苏北平原宽阔的马路上开，残阳映上了我的脸庞，想着留在故乡的父母，我内心有太多牵挂不安，车里又放起许巍唱的“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”。荒凉的或许不是故乡，而是人心。我掉下了眼泪。我知道，可以止住眼泪的，只能是一种叫做文化的药，它难以制造，又千金难买。

　　真的，每回一次故乡都要哭一场。而且，明明知道要哭一场，我也还得回家去寻找故乡。